兰花香

沐荷

女孩三岁之前的记忆里，只留下了一件事情。

家门口的泥地上，几位邻居叔伯帮衬着父亲，将母亲抬起来拼命地耸动着，父亲在声嘶力歇地喊着母亲的名字，隔壁大婶哭天抢地地唱着母亲的名字。可是母亲始终没有反应，任人摆布。女孩感到非常害怕，她拼命想挣脱婶娘的怀抱，想冲过去要母亲抱抱。可是婶娘死死地抱着她不肯松手。

女孩再也没能得到母亲的抱抱。

母亲的坟，修在很远的山上。小小的女孩，只能在每年的清明、冬至，跟着父亲前往坟地与母亲“见上一面”。每一次见面，女孩都在心里默默祈祷，求母亲保佑，求母亲入梦。母亲的模样在女孩脑中越来越模糊，她迫切地想要见上一面，哪怕是在梦中。可是母亲再也没来见女孩一面。她根本不知道，女孩有 多么地需要她。

女孩很小就尝到了阴阳两隔的伤痛和无奈。她三岁之后的每一天，都在品尝着丧母之痛。

她早早地负担起一家人的浣洗工作，冬天刺骨的河水将她的冻疮泡烂，疼痛使她无比思念母亲。稚嫩的双肩挑着井水、扛着谷管，脚步踉踉跄跄，不堪重负的她无比思念母亲。每当响起那首《世上只有妈妈好》，她强忍泪水往肚子里流，怕别人见了笑话。只有在一个人 的时候，她才敢悲悲戚戚地放声大哭。每当黑夜来临，孤苦无依的她，在恐惧与无助中流泪到天明。

母亲不在后，记忆里那个相依为命的父亲时常在黄昏时分泡上一杯浓茶，走出家门。女孩总是忧心忡忡地问：爸爸你去哪里？ ”

父亲总说，搓麻将去。

女孩哀求父亲，早点回家。

父亲总说：“知道了，你先睡。”

可父亲总是彻夜不归。

女孩眼巴巴地从黄昏等到天黑，等到不能再等，她不得不一个人上楼睡觉。

上楼是件多么艰难的事啊！那未知的黑暗里，藏着无尽的恐惧。女孩使出浑身力气来鼓足勇气，踏上木楼梯，急切地摸索着电灯开关。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小撮黑暗，小女孩更加害怕，她害怕看见斑驳的墙面和幽暗灯光下的投影，以及由影子产生的想象。她战战兢兢、慌里慌张地去关窗户，唯恐窗外有一双虎 视眈眈的眼睛盯着她，或是突然伸出一双长着长毛的手……

她在惊恐中关上了窗子，逃也似地跳到床上，将蚊帐紧紧拉拢、塞严实，好像 这样就能把一切恐惧挡在外面了。可事实上，她根本无法安然入睡。关了灯，老鼠们肆无忌惮地出来嚣闹；开着灯，墙上的影子晃啊晃。女孩希望快点睡着，又深恐噩梦的侵袭，使她醒不过来。她在无边的黑夜里企盼着父亲的归 家，又在无边的等待中失却最后一丝希望。

人们在夜晚酣然入梦，良夜苦短，女孩却希望她的夜晚永远都不要到来。

无助和失望，令女孩开始产生怨恨。她先是恨麻将牌，以为是麻将牌让父亲彻夜不归。后来她隐隐得知，父亲彻夜不归的时候，大致是去会相好了。女孩就怨恨父亲。至于女人，她却恨不起来。女人给她缝过几次衣服、纳过 一双布鞋，还烧过几顿好吃的。

亲戚中的长辈都说，有后母的孩子要遭罪的。父亲似乎有所顾忌而一直没有再娶。但女孩在黑夜里遭受的罪，是亲戚长辈们所不知道的。

女孩不太喜欢那个女人，也不是很讨 她，一种复杂的情感，令她很尴尬。她们永远不可能走进彼此的心里，成为一对母女。

女孩在十岁那年的正月里，看到同龄的小伙伴穿上了漂亮的新衣服，吃着妈妈煮的鸡蛋面，还家家户户分发红鸡蛋。女孩不奢求这些东西，但她渴求得到一个妈妈，甚至发誓愿以自己的生命去换取母亲的回来。

这天午后，女孩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思而不得之苦，决定只身前往母亲的坟地。

比路途遥远更可怕的，是荒郊野外的孤寂。女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腐叶、杂草，拨开茅草、竹枝，寻找通往坟地的小路。林中的荆棘划破了她的肌肤，山风将她的血和眼泪一起吹干。一根竹梢戳穿了她的鞋底，鲜血从竹管孔汩汩地流出，她砸烂一把艾草叶，和着唾沫敷在伤口上，继续前行……

女孩终于到达了母亲的坟地。她看着那一堆破落的石头、一块字迹模糊的石碑，还有坟头上荒芜不堪的杂草，泣不成声。她明明有许多话要跟母亲说，却抽噎着说不出一句话来……

尽管如此，这次“见面”排解了女孩心中的许多怨气，也点燃了一些生活意趣。女孩在母亲的坟边发现一株兰花草，她用十个手指将 它从土里刨出，视之为母亲送给自己十岁的礼物。女孩将兰花草带回家里，种在一个红色的破搪瓷盆里，放在楼上窗户外的屋檐上。

每天早晨，女孩满怀期待地打开窗户，看看它开花了没有；每天晚上关窗的时候，看一眼兰花草就不那么害怕了。夜里一个人的时候，她告诉自己，窗外有株兰花草在守护着自己。女孩终于能在梦中偶尔见到母亲了，那种失而复得的愉悦，甜透了无比真实感的梦境。 于是女孩做起了 “白日梦”，她经常想象母亲就在身边，正凝望着自己的一举一动。

在‘母亲就在身边”的想象中，女孩决意要虔诚地过好每一天，好让母亲“见了”感到高兴。

她不参与其他孩子的调皮捣蛋行为，她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；她把作业写得端端正正，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。她有任何悲伤的事，就向母亲诉说；有任何开心的事，就跟母亲分享。父亲不在身边的时候，她就在母亲的凝视下认真地学习、快乐地劳动。她想像着母亲满意的笑容、称赞的语言，还有为她感到骄傲的神气。

女孩认真地给窗外那株兰花浇水，希望早日看到兰花开，闻到兰花香。那样，母亲会感到非常欣喜的。

兰花总也不开放，就像《兰花草》里唱的那样：“我从山中来，带着兰花草，种在小园中，希望花开早，一日看三回，看得花时过。兰花却依然，苞也无一个……”。

女孩那时候不知道，这首言辞质朴的歌，是胡适先生填的词。朴实、真诚的歌唱，抚慰了女孩受伤的心 灵。“期待春花开，能将夙愿偿，满庭花簇簇，添得许多香”，女孩学会了在失望之中生出新的希望。

尽管兰花依然没有开放，可是女孩在“母亲就在身边”的想象下，渐渐长大，并实现了自己的梦想。她考上了师范，当上了一名老师。

女孩有了自己新的天地，很少回到小时候的那个家。母亲在她的想象中随身携带着，而对父亲多年来积起的怨恨，超过了对他的思念。偶尔回一趟老家，她只是把楼下打扫一遍，墙面斑驳的楼上给她留下了太多的无眠之夜，她始终还是害怕那个残旧的地方。

这一年春节，女孩得去老家楼上找一张照片。破落、凌乱的物件到处都是，几乎无处落脚，她感到一阵烦燥。突然，一股好闻的味道钻进鼻孔，让她的心瞬间宁静下来。她凝神聚气，深深吸了一口气，发现是兰花香一一窗外一盆郁郁葱葱的兰花，挺立着数十个花苞。女孩走过去，看到了红色的破搪瓷盆。她俯下身子闻了闻，阵阵幽香令她心胸豁然开朗。

女孩大声朝楼下喊道：“爸爸，这是我种的兰花吗？ ”

“是的”，父亲应声道：“你以前总说它不会开花呢。”

“想不到这株兰花长得这么茂盛了！”

“嗯。兰花喜欢喝茶。

女孩看到盆里厚厚的茶叶渣，忽然察觉：父亲这些年来都是一个人生活！

临走的时候，父亲说：“你把兰花带走 吧，香！ ”

“留在家里好了，我会经常回家。”女孩望向父亲，觉得他熟悉而又陌生。

来源于《浣纱》

编辑 | 唐然